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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8章另一个朱敛(2 / 2)


  陈平安走后,落魄山多多少少,少了些热闹。

  老人崔诚从来都是深居简出。

  郑大风在山门口忙着收尾,一天到晚蓬头垢面,没办法,这家伙喜欢给匠人们搭把手,匠人们也不觉得奇怪。这个姓郑的驼背汉子,一个看大门的,不比他们这些贱籍苦力强到哪里去,所以相处起来,都无拘束,插科打诨,相互调侃,言语无忌,很融洽。尤其是郑大风言语带荤味,又比寻常市井男人的糙话多了些弯弯绕绕,却不至于文绉绉酸溜溜,故而一旦有人回过味来,真要拍桌子叫绝,对竖大拇指。

  陈如初还是自顾自忙着各个宅子的打扫清理,其实落魄山山清水秀的,又每天打扫,干干净净,可她仍是乐此不疲,把此事当做头等大事,修行一事,还要靠后些。所以陈如初是落魄山头上,唯一一个拥有所有宅子钥匙的存在,陈平安没有,朱敛也没有。

  陈灵均还是成天不着调,四处逛荡,上次在夜游宴上大出风头了一回,于是又多了些“江湖”朋友,大小山头都对这位能够坐在贵客高位上的青衣童子,颇为殷勤。比如衣带峰的金丹地仙老祖宗,就很喜欢陈灵均去做客,一老一小,饮酒畅谈,各自吹嘘自己当年的壮举事迹,十分投缘。关于此事,陈平安专程私底下与陈灵均说过,衣带峰可以常去,所以陈灵均底气十足,大爷我这回可是奉旨交友。

  裴钱给秀秀姐送过了两袋麻花后,想起师父交代的事情,就陪着陈灵均去了趟衣带峰,带着那位青梅观仙子周琼林一起下山。那个怀抱着年幼白狐的刘润云,生平最喜欢凑热闹,也跟着去了落魄山,只不过黑炭丫头每次想要摸一摸那只小家伙,白狐就要缩起来发抖,这让裴钱很没面子,心里委屈巴巴。小东西怕什么,胆子真小,书上不是有个说法叫集腋成裘嘛,我也就是想着剥了皮做件衣服肯定值钱,又不会真宰了你。

  朱敛在待客的时候,提醒裴钱可以去学塾念书了,裴钱理直气壮,不理睬,说还要带着周琼林她们去秀秀姐姐的龙泉剑宗耍耍。

  朱敛笑眯眯地说那就给你五天瞎玩的工夫,怎么都该逛完了自家和阮姑娘的那些山头。

  裴钱开始跟朱敛讨价还价,最后朱敛“勉为其难”地加了两天,裴钱雀跃不已,觉得自己赚了。

  其实当时陈平安跟朱敛的说法,是裴钱肯定要磨磨蹭蹭,那就让她再拖延十天半个月,在那之后,就是绑着也要把她带去学塾。

  所以说小狐狸碰上了老狐狸,还是差了道行。

  裴钱手持行山杖,给周琼林和刘润云带路,走路带风,乐和个不停,看啥啥好看。这西边大山,她熟。早先撵狗,那么多辛苦的汗水可不是白流的。

  在龙泉剑宗,莫说是生了一副玲珑心窍的青梅观仙子周琼林,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润云也很拘谨,尤其是当她们见到传说中圣人阮邛的独女后,更是一个比一个老实。裴钱差点没捧腹大笑,只好绷着脸。阮秀当时只是瞥了眼两个陌生女子,就笑望向裴钱。裴钱一路小跑过去,踮起脚尖,在秀秀姐姐耳边窃窃私语道:“师父不太喜欢她们的,死活不愿她们去落魄山做客,但是师父对那啥衣带峰一个叫宋园的年轻修士,印象挺好,所以就让我这个开山大弟子,领着她们来秀秀姐姐你这边逛逛。”

  阮秀笑了。

  竟然搁下打铁铸剑一事,亲自带路,让周琼林和刘润云受宠若惊,尤其是前者,觉得光是这桩好似天上掉下来的福缘,就够她回到南塘湖青梅观后,赢得上上下下、里里外外、虚虚实实的无数好处了。只不过一想到身边这位始终笑眯眯的和善女子,是大骊王朝首席供奉圣人的独女,就觉得回到青梅观后的一些娴熟手段,要更加含蓄些,莫要将幸事变成祸事才对。

  刘润云更加单纯,有个地仙老祖的爷爷,也知道更多关于骊珠洞天的内幕,所以是打心眼里仰慕这位身份高、故事多,脾气还特别好的阮仙子。

  如今已是大骊王朝众人皆知的地仙的董谷,对此也无可奈何,敢念叨几句阮师姐的,也就师父了,关键是还不管用。

  裴钱疯玩了三天,过着神仙日子,等到第四天的时候,小黑炭就开始忧愁了,到了第五天的时候,已经病恹恹了,第六天的时候,觉得要天崩地裂了。最后一天,从衣带峰回来的路上,裴钱就耷拉着脑袋,拖着那根行山杖,郑大风难得主动跟她打声招呼,她也只是应了一声,默默登山。

  回到落魄山的第二天,裴钱一大早就主动跑去找朱老厨子,说她自个儿下山好了,又不会迷路。

  朱敛答应了。

  裴钱为了表示诚意,撒腿飞奔下山,只是等到稍稍远离了落魄山地界后,就开始大摇大摆,十分悠闲了,去溪涧那边瞅瞅有没有鱼,爬上树去赏赏风景。到了小镇,她也没着急去骑龙巷,而是去了龙须河畔捡石子打水漂,累了就坐在那块青色大石崖上嗑瓜子,一直到夜幕沉沉,才开开心心去了骑龙巷。当她看到铺子门口坐在小板凳上的朱敛时,只觉得天打五雷轰。

  裴钱立即假装一瘸一拐,拄着那根行山杖,苦着脸道:“朱老厨子,我下山的时候,走到半路,跑得太快了,摔了个狗吃屎,这会儿才走到哩。”

  朱敛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没事没事,养伤要紧,我回头就写一封信寄给你师父,说你伤了腿脚,暂时就别去学塾了。”

  裴钱皱着脸,一屁股坐在门槛上。铺子柜台后面的石柔,正在噼里啪啦打着算盘,烦人得很。裴钱闷闷道:“明儿就去学塾,别说风吹雨打下暴雪,就是天上下刀子,也拦不住我。”

  朱敛笑问道:“那是我送你去学塾,还是让你的石柔姐姐送?”

  裴钱想了想,挤出笑脸道:“让石柔姐姐送吧,朱老厨子你在山上事多。”

  不承想石柔已经轻声开口道:“我就不去了,还是让他送你去学塾吧。”

  裴钱翻了个白眼,不讲义气的家伙,以后休想蹭我的瓜子吃了。

  石柔轻轻叹息。

  不是连这点路都懒得走,而是她有些忌惮。

  石柔确实打心底里就不太愿意去龙尾溪陈氏的学塾,就算当初战战兢兢走入了大隋山崖书院,对于这类书声琅琅的圣贤讲学之地,还是十分排斥。既是身为鬼物的敬畏,也是一种自卑。

  但其实在这件事上,恰恰是陈平安对石柔观感最好的一点。

  “穿着”一件仙人遗蜕,石柔难免自得,所以当年在书院,她一开始会觉得李宝瓶、李槐这些孩子,以及于禄、谢谢这些少年少女,不知轻重,看待那些孩子,石柔的视线是居高临下的。当然,事后在崔东山那边,石柔是吃足了苦头。但是不提眼界一事,只说石柔这份心境,以及对待书香之地的敬畏之心,弥足珍贵。

  岑鸳机也一样有连她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可贵之处。登山之后,明知自己心目中的朱老神仙,只是陈平安这位年轻山主的老仆,撑死了就是高门府邸里的那种管事,但是岑鸳机从头到尾,对待朱敛的感恩之心,丝毫没有减少,反而会一直为老人打抱不平。

  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别人身上的好,就是陈平安希望裴钱自己去发现的可贵之处。

  陈平安不强求裴钱一定要这么做,但是一定要知道。

  陈平安吃饭几乎从来不剩下半粒米饭,但是裴钱也好,郑大风、朱敛也罢,都没这份讲究,盛饭多了,桌上菜肴烧多了,吃不下了,那就“余着”,陈平安并不会刻意说什么,甚至内心深处,也不觉得他们就一定要改。

  这是小事。

  这又不是小事。

  陈平安都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可贵之处。

  即便是当年的顾璨和刘羡阳,可能也只是觉得与陈平安相处起来,舒服自在罢了,哪怕明明知道陈平安是一个十分刻板、十分执拗的人。

  但是朱敛、郑大风这些“前辈”,却看得真切,只是不说罢了。

  就像陈平安在一些重要事情的选择上,哪怕在旁人眼中,分明是他在付出和给予善意,也一定要先问过隋右边、石柔、裴钱。

  这种心平气和,不是书上教的道理,甚至不是陈平安有心学来的,而是家风使然,以及在那些好似药罐子的苦日子里,点点滴滴熬出来的。

  最后还是朱敛陪着裴钱去学塾。

  一大早,裴钱双臂环胸,板着脸,对着一桌子最心爱的家当发呆。

  除了当下已经背在身上的小竹箱,桌上的行山杖,黄纸符箓,竹刀竹剑,竟然都不能带!真是上个屁的学塾,念个屁的书,见个屁的夫子先生!

  裴钱重重叹了口气,站起身,开了门,抬起头,直到这一刻,她才觉得自己有些开窍,终于明白书上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这句圣贤道理的精髓了。

  不过她偷偷藏了一兜瓜子,夫子先生们讲课的时候,她当然不敢吃,一旦学塾跑去落魄山告状,裴钱也知道自己不占理,师父肯定不会帮自己的,可得闲的时候,总不能亏待自己吧,还不许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嗑瓜子?

  一路上裴钱默不作声,其间走街串巷,见着了一只大白鹅,还没等裴钱做什么,那只白鹅就开始乱窜逃难。

  裴钱心情终于略好一些,她马上就要离开江湖了,可还是有些难缠的存在,晓得她的厉害。

  朱敛将裴钱送到了学塾门口,说道:“多吵架,少打架。”

  裴钱翻白眼道:“吵什么吵,我就当个小哑巴好了。”

  朱敛挥挥手。

  裴钱有些不自在,两条腿有点不听使唤。不然明儿再念书?晚一天而已,又不打紧。她偷偷转过头,结果看到朱敛还站在原地,就有些懊恼。这个老厨子真是闲得慌,赶紧回落魄山烧菜做饭去啊。

  学塾有位年纪轻轻的教书先生,早早等在门口,面带微笑。

  那位落魄山年轻山主,已经与学塾打过招呼,为此两位出身龙尾溪陈氏的学塾老夫子一盘算,觉得事情不算小,就寄了封信回家族。大公子陈松风亲自回信,让学塾以礼相待,既不用如临大敌,也无需故意讨好,规矩不可少,但有些事情,可以酌情从宽处置。

  裴钱其实不是怕生,不然早年她一个屁大的孩子,在大泉王朝边境的狐儿镇上,怎能骗得几位经验老到的捕头团团转,愣是没敢说一句重话,毕恭毕敬把她送回客栈?

  裴钱只是纯粹不喜欢念书而已。

  那位年轻先生向其他孩子介绍了一下裴钱,只说是叫裴钱,来自骑龙巷。

  当听到谐音赔钱的“裴钱”这个有趣的名字后,课堂上响起不少笑声,年轻先生皱了皱眉头,正在负责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先生立即训斥一番,满堂肃静。

  裴钱不在乎,眼角余光迅速一瞥,模样全记清楚了,心想你们别落我手里。

  裴钱走到一张空座位上,摘了竹箱放在课桌旁边,开始装模作样听课。

  裴钱忍了两堂课,昏昏欲睡,实在有些难熬,下课后逮住一个机会,没往学塾正门那边走,而是蹑手蹑脚往侧门去。

  结果看到朱敛坐在路边嗑瓜子。

  裴钱挤出笑脸,故意左顾右盼,问道:“朱老厨子,你干吗呢?”

  朱敛嗑着瓜子,笑道:“守株待兔。”

  裴钱笑哈哈道:“又不是深山老林,这里哪来的小兔子。”

  说完转身就走。

  这朱老厨子,阴魂不散哩,没得法子,看来今天不宜翘课。

  此后几天,裴钱只要想跑路,就会见到朱敛,到最后只好认命。

  裴钱虽然年纪不小了,可是个头瞅着跟十来岁的孩子差不多,她现在的同窗们,其实岁数比她小不少。

  几天后,裴钱开始习惯了学塾的念书生涯,夫子讲课,她就听着,左耳进右耳出,下了课,就双臂环胸,闭目养神,谁都不搭理。一个个傻了吧唧的,骗他们都没有半点成就感。

  这天裴钱又开始在课堂上神游万里。

  突然转头望去,片刻之后,来了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书生,身边有几位管事的老夫子陪同。

  这一行人虽然没有停留,但是裴钱发现那个书生,看了自己一眼。

  这天黄昏,裴钱拒绝了两个小丫头片子的邀请,独自一个人背着小竹箱,飞奔回骑龙巷。

  结果发现朱敛竟然又从落魄山跑来店铺后院了,不仅如此,那个先前在学塾瞅见的年轻书生,正坐着与朱老厨子说笑呢。

  裴钱背着小竹箱鞠躬行礼,嘴上道:“先生好。”

  没法子,师父行走江湖,很重礼数,她这个当开山大弟子的,不能让别人误以为自己的师父不会教徒弟。

  年轻书生笑道:“你就是裴钱吧,在学塾念书可还习惯?”

  裴钱的脑袋像小鸡啄米,眼神真诚,朗声道:“好得很哩!先生们学问大,真应该去书院当君子贤人。同窗们读书用功,以后肯定是一个个进士老爷。”

  石柔在柜台那边忍着笑。朱敛也不揭穿这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。

  年轻书生似乎有些不太适应。

  这一记马屁拍得有点大了,让这位龙尾溪陈氏嫡孙不好接话,又不能辜负了小姑娘的好心好意。远道而来的陈松风,只好对她微笑点头。孩子的话,总该是真诚的吧。

  裴钱再次鞠躬,然后一溜烟跑进自己屋子,轻轻关门,开始抄书。这件学塾之外的事情,反而是裴钱最认真用心的。

  抄完书后,裴钱发现那个客人已经走了,朱敛还在院子里边坐着,怀里捧着不少东西。

  裴钱手持行山杖,练了一通疯魔剑法,站定后,问道:“找你啥事?”

  朱敛说道:“好事。”

  裴钱眨了眨眼睛,问道:“咋的,送钱来了?”

  朱敛笑道:“哎哟,你这张嘴巴开过光吧,还真给你说中了。”

  裴钱问道:“能分钱不?”

  “没你的份。”

  朱敛怀里捧着三只盒子,抬起一只袖子,晃了晃,摇头道:“是你师父在婆娑洲求学的朋友刘羡阳,托人给咱们落魄山送来了一封信和三样东西,后者两送一寄放。这封信上说了,其中送给少爷一本书,书里藏着一抹万金难买的‘翻书风’;然后送给泥瓶巷顾璨一把神霄竹制成的法宝竹扇,说是顾璨从小胆子小,扇子可以压胜世间所有生长于地底下的鬼魅精怪;至于最后一样,是刘羡阳听说少爷有了自家山头后,就将一只品秩极高的‘吃墨鱼’,交由少爷保管饲养。”

  裴钱笑逐颜开,伸出大拇指称赞道:“这个刘羡阳,上道!不愧是我师父最要好的朋友,出手阔气,做人不含糊!”

  朱敛微笑道:“朋友之外,也是个聪明人,看来这趟远游求学,没有白忙活。这样来往着才好,不然一别多年,境遇各异,都与当年天壤之别了,再见面,聊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
  裴钱问道:“那啥‘翻书风’和‘吃墨鱼’,我能瞧一瞧吗?”

  朱敛起身道:“‘翻书风’动不得,等以后少爷回了落魄山再说。至于那条比较耗神仙钱的‘吃墨鱼’,我先养着,等你下次回了落魄山,可以过过眼瘾。”

  裴钱突然问道:“这笔钱,是咱们家里出,还是那个刘羡阳掏了?”

  朱敛笑道:“信上直白说了,让少爷掏钱。说少爷如今是大地主了,这点银子别心疼,真心疼就忍着吧。”

  裴钱怒道:“说得轻巧,赶紧将‘吃墨鱼’还回去,我和石柔姐姐在骑龙巷守着两间铺子,一个月才挣十几两银子!”

  朱敛斜眼道:“有本事你自己与师父说去。”

  裴钱立即挤出笑容,道:“飞剑传讯,又要耗钱,说啥说,就这样吧。这个刘羡阳,师父可能不好开口,以后我来说说他。”

  朱敛嗤笑道:“就你?到时候整座落魄山都能闻着你的马屁吧。”

  裴钱坐在台阶上,闷不作声。

  朱敛也不管她,孩子嘛,都这样,开心也一天,忧愁也一天。

  此后落魄山那边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,便是朱敛都有些意外。

  一个是卢白象,不但来了,这家伙屁股后头还带着两个拖油瓶。

  当时朱敛正在山门口陪着郑大风晒太阳。

  卢白象对郑大风不陌生,就自己搬了条板凳坐在一旁。这让他带来的那双对自己师父“敬若神明”的姐弟,有些摸不着头脑。一个糟老头,一个驼背汉子,见着了自己师父,也没半点恭敬畏惧?

  少年还好,斜背着一杆木枪的少女的眼神便有些冷意,本就锋芒毕露的她,越发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。

  卢白象不在乎这些,对于身边那姐弟俩,自然更不会计较。

  一番闲聊之后,朱敛与郑大风才知道,原来卢白象在东宝瓶洲的中南部那边停步,先拢了一伙边境上走投无路的马贼流寇,是朱荧王朝最南边一个藩属国的亡国精骑,带着他们占了一座山头,是一个江湖魔教门派的隐蔽老巢,与世隔绝,家底不俗。在此期间,卢白象就收了这对姐弟做入室弟子,那英气少女,名为元宝,弟弟叫元来,性情温厚,是个不大不小的读书种子,学武的天资根骨好,只是性情比起姐姐,逊色较多。

  卢白象就当是路边白捡的便宜,一起带来落魄山长长见识,之后是回江湖,还是留在这边山上,看两个徒弟自己的选择。

  卢白象听说陈平安刚刚离开落魄山,去往北俱芦洲,有些遗憾。

  少喝一顿会心快意酒。

  卢白象打算在落魄山待个把月。

  山上宅子不缺,用朱敛的话说,就是如今家大业大。

  朱敛让卢白象自己上山去找宅子,他还要陪着大风兄弟聊聊。

  卢白象笑着起身告辞,郑大风让卢白象有空就来这边喝酒,卢白象自无不可,说一定。

  少女元宝冷哼一声。少年元来有些腼腆。

  登山之时,卢白象感慨万分,此次来到这座下坠生根的骊珠福地,他所见所闻延伸出来的所思所想,自然不是两个孩子能够媲美的。

  元宝黑着脸,一身锋锐之气。

  元来一直很怕这个杀伐果决的姐姐,都没敢跟她并排行走,师父走在最前边,姐姐随后,他垫底。

  卢白象没有转头,微笑道:“那个佝偻老人,叫朱敛,如今是一位远游境武夫。”

  少女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。

  卢白象继续道:“至于那个你觉着色眯眯瞧你的驼背汉子,叫郑大风,我刚在老龙城一间药铺认识他的时候,是山巅境武夫,只差一步,甚至可说是半步,就成了十境武夫。”

  元宝紧抿起嘴唇。

  卢白象腰佩狭刀,一身白衣,继续登山,缓缓道:“跟你说这些,不是要你怕他们,师父也不会觉得与他们相处,有任何心虚,武道登顶一事,师父还是有些信心的。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情,山外有山,天外有天,以后想要硬气说话,就得有足够的本事,不然就是个笑话。你丢自己的人,没关系,丢了师父我的面子,一次两次还好,三次过后,我就会教你怎么当个弟子。”

  元宝眉头一挑,斩钉截铁道:“师父放心!总有一天,师父会认为当年收了元宝做弟子,是对的!”

  元来偷偷笑着。这个从小就最喜欢争强好胜的姐姐啊。

  卢白象突然停步转头,俯瞰那个少女,正色道:“其他都好说,但是有件事,你给我牢牢记住,以后见到了一个叫陈平安的人,得客气些。”

  元宝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水,点点头,朗声道:“记住了!”

  在卢白象师徒三人住下后,由于落魄山山主不在,所以关于元宝元来计入“祖师堂”谱牒一事,就只能暂时搁置。

  在此事上,卢白象和朱敛的看法如出一辙,自己收了人带到落魄山,就得记名在落魄山之下,无需商量。

  此后又有师徒三人造访落魄山。

  是那目盲老道人徐莹震,扛幡子的跛脚年轻人,以及那个昵称为酒儿的圆脸少女。

  不过他们三人是先去的骑龙巷铺子,再由裴钱带路,一起回的落魄山。

  徐莹震内心还是有些惴惴不安,一听说陈平安不在山上,总觉得投靠一事,不太靠谱了。可是与那位落魄山的朱管事聊完之后,心安许多,目盲老道人惊觉自己似乎面子里子竟然都有了。他如今还不算是落魄山的供奉,不过可以凭清客身份领一份仙家修士的薪俸,在骑龙巷的草头铺子那边落脚,至于他的那对徒弟,等到跻身中五境后,才可以获得清客身份,但是在这之前,落魄山会在钱财一事上,对两人多有补助,可以各自预支一笔神仙钱。

  这些都好谈,既是人情往来,也是在商言商,两不误。

  关键是他一个老瞎子,都瞧得见一份锦绣前程就在脚下。

  这让徐莹震如同在炎炎盛夏,喝了一大碗冰酒,浑身舒坦。

  下山的时候,徐莹震走路都在飘。毕竟那位落魄山的管事朱敛,怎么劝都不听,非要亲自将他们一路送到山门口才罢休。

  裴钱依旧陪着师徒三人离开落魄山,往返跑这一趟,也没觉得辛苦,何况还能跟小白久别重逢,唠唠嗑,挺好。

  这会儿裴钱转过头去,看到那个老厨子,正双手负后,缓缓登山。

  裴钱挠挠头,似乎看见屹立在这个老厨子心湖中的那座高楼之上,好像多出一个面容模糊的年轻人。书上有个词语怎么说来着,衣带当风,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了。

  藕花福地,南苑国京城。

  那条巷弄,阴雨绵绵。

  一位身材修长、人如美玉的青衫少年,撑着一把老旧的油纸伞,缓缓而行。

  他今天要去既是自己先生又是南苑国国师的种秋那边借书看,是一些在这座天下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孤本。

  科举一事,种夫子已经坦言,殿试能否中一甲三名,还需看命,并且毕竟年纪太小,朝廷和陛下那边也都有些顾虑,但是二甲靠前的名次,绝对不难。

  所以他如今不再全身心沉浸在科举制艺之事上,而是开始翻阅很多尘封已久的古书杂书。

  种夫子也任由他翻阅那部分私人藏书。

  街巷拐角处,走出一位多年未见的熟人。

  他一手负后,一手持折扇,轻轻拍打腹部,英俊至极,面带微笑,望向撑伞少年。

  陆抬。

  天下最著名的陆公子。

  少年露出灿烂笑容,快步向他走去。

  这么多年,种夫子偶尔提起这位离开京城后就不再露面的“外乡人”,总是忧虑重重,因为他非敌非友,又似敌似友,是很复杂的关系。

  可是对少年而言,这位陆先生,却是很重要的存在,亲近且尊敬。

  陆抬打量了一下青衫少年郎,啧啧道:“‘桃李春风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灯’,这句话,真是应景啊。小晴朗,我们十年没见了吧?”

  曹晴朗先收起伞,作揖行礼,再为陆抬撑伞,笑道:“我经常能够听到陆先生在江湖上的事迹。”

  这十年的江湖和沙场,真是翻江倒海,腥风血雨。

  这位陆先生已经一统魔教,而他的几位弟子,如今要么是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,要么是塞外的边军砥柱,要么是传说中能够呼风唤雨的国师。

  就在前不久,陆先生正式约战了天下第一人,要去挑战那位公认已经不输魔头丁婴丝毫的超然存在,仙人俞真意。

  十年,说短不短,说长不长。世间因这位陆先生而起的恩怨情仇,其实有很多。但是曹晴朗只是安心读书和……默默修行,守着这条巷子,那栋祖宅。

  陆抬摆摆手,示意无需为自己撑伞。

  曹晴朗便挪开一步,独自撑伞,并没有坚持。

  与这位陆先生,从来无需客气。

  两人一起走在那条冷冷清清的大街上,陆抬笑问道:“有什么打算吗?”

  曹晴朗微微将油纸伞抬高,后移,然后抬头望去,道:“我想走出去看一看,去见一见陈先生。”

  陆抬笑道:“这可不容易,光靠读书不行,就算你学了种国师的拳,以及他帮你找来的那点仙家零碎口诀,还是不太够。”

  曹晴朗微笑道:“书中自有白玉京,楼高四万八千丈,仙人凭栏把芙蓉。”

  陆抬转头望去,揶揄道:“这副傻样,倒是很像他。”

  曹晴朗终于流露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纯稚之气,雀跃道:“真的有点点像吗?”

  陆抬打趣道:“与他有几分相似,值得这么骄傲吗?你知不知道,你如果在我和他的家乡,是相当相当了不得的修道资质。他呢,才是地仙之资,一辈子的最高成就,不过是比现在的狗屁仙人俞真意稍高一两筹。你当年年纪小,那会儿的藕花福地,又不如现在的灵气渐长,适宜修行,所以他匆匆忙忙走了一遭,才会显得太风光,换成是现在,就要难很多了。”

  曹晴朗摇摇头,伸出手指,指向天幕最高处,神采飞扬,道:“陈先生在我心目中,高出天外又天外!”

  陆抬哑然失笑。

  好嘛,陈平安你可以啊,走了趟观道观,竟然还有如此仰慕你的小笨蛋。

  陆抬正色道:“知不知道,哪怕是在你们家乡这边,飞升一事依旧风险极大。”

  曹晴朗点点头,道:“所以如果将来某天,我与先贤们一样失败了,还要劳烦陆先生帮我捎句话,就说‘曹晴朗这么多年,过得很好,就是有些想念先生’。”

  陆抬叹了口气,啪一声,收起折扇,使劲在曹晴朗脑袋上一砸,道:“有本事自己与他说去!”

  曹晴朗一手撑伞,一手摸头,无奈道:“这就又不如先生了。”